迟子建:《一坛猪油》( 三 )


就这样 , 我们走走停停 , 把太阳走落了 , 把月亮走升起来了 , 把野兔走回窝了 , 把眼睛锃亮的猫头鹰走出来了 。 晚上八点多钟 , 到了小岔河经营所 。 那时箩筐里的老二和老小已经睡过去了 。 老潘见了我 , 还有心思开玩笑 , 说是有两个牛郎帮我挑担子 , 福气不小啊 。 那时经营所的房子只有七八栋 , 有三十来个工人 , 其中七八个是带家属的 , 比我早到不了多少日子 。 我们住的房子是板夹泥的 , 很旧 , 老潘说那还是伪满金矿局留下的呢 。 我说 , 那我得留神点儿 , 说不定哪天挖地 , 挖出块狗头金呢!鄂伦春人把我们送到后 , 骑着马走了 。 我嫌老潘没留他过夜 。 老潘说 , 他们睡不惯屋子 , 喜欢住在林子里 , 你留他 , 他也不会答应的 。 我折腾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, 安顿好孩子后 , 我烫了个脚 , 上了炕 。 快两年没见老潘 , 我有一肚子的委屈 。 猪油坛子碎了时 , 想着晚上给他点儿颜色看 , 可一见着人 , 就刚强不起来了 , 看他哪里都亲 , 最后还不是睡在一起了 。 只一两天的时间 , 小岔河的孩子们就熟悉起来了 。 老潘说年底时还要上一批工人 , 到时组织上会派来一个教师 , 那时老大就有学上了 。 不然他这种年龄不上学 , 在大山里就耽搁了 。 我把猪油从闷罐、碗和伞中用勺子刮到一个脸盆里 , 用它做菜 。 那时小岔河开垦出的土地不多 , 再加上菜籽不全 , 男人们只种了豆角和土豆 。 我们这些留在家里的女人就找了一个在山中游猎的鄂伦春人 , 让他教我们认野菜 。 采了水芹菜、山葱、老桑芹后 , 我们就掉着样地给男人们做菜 , 把他们吃得天天叫好 , 上山伐木时更有力气了 。 野菜用猪油烹调最对路了 , 野菜吃油啊 。 有时吃着吃着 , 会在菜里发现蚂蚁 , 那是猪油洒了时 , 蚂蚁趁乱溜进去的 。 它们贪了口福不假 , 小命却是搭上了 。 老潘夹着蚂蚁时 , 也不挑出 , 说是蚂蚁浸了一身的油 , 扔了可惜 , 连同它一起吃了 。 到了小岔河没两个月 , 我怀上了 。 兴许是吃猪油的缘故 , 这胎儿特别显怀 , 秋天蘑菇下来的时候 , 谁都看出我有了 。 男人们就拿老潘开玩笑 , 说 , 潘大嫂才来两个来月 , 你的种子就发芽了 , 本事大啊 。 老潘笑着说 , 都是猪油里的蚂蚁搞的 , 那东西长力气啊!大兴安岭一到十月就进入冬天了 。 那时的雪真大啊 , 一场连着一场 。 天是白的 , 地是白的 , 树和人被这一上一下两片白给衬的 , 都成了黑的了 。 男人们采伐 , 女人也不能闲着 , 除了带孩子做饭 , 还得上山拉烧柴 。 碰到樟子松身上有明子疙瘩的 , 我们就锯下来 , 把它劈成片 , 用来引火 。 我们还把明子疙瘩放到大铁锅里 , 填上水 , 熬油 。 熬出的油像琥珀似的 , 可以用来点灯 。 这样的灯油散发的烟有股浓浓的松香气 , 好闻极了 。 我就是在熬松油的时候要临产的 。 那是一九五七年的四月 , 要是在南方 , 麦苗都青了 , 可小岔河还在下大雪 , 黑龙江也封冻着呢 。 当地虽然有个卫生所 , 但唯一的医生只能治个头痛脑热、处置点儿小的外伤什么的 。 碰到大毛病 , 就傻眼了 , 到时就得套上爬犁 , 用担架把重病号送到开库康 。 那时的女人最怕生孩子难产了 。 在那种地方 , 人说扔就扔了 。 按理说我生过仨孩子了 , 不该怕了 , 可是胎儿太大了 , 疼得我满炕打滚 , 就是生不下来 。 幸亏那是傍黑的时候 , 男人们从山里回来了 。 卫生所的医生看我那样子 , 害怕了 , 她让老潘赶快想办法送我出山 。 如果去开库康 , 快马也得三个钟头 , 何况我上不了马 。 这时崔大林说 , 要不就送江对岸吧 , 苏联那里的医院好 。 那个年月 , 住在黑龙江界河沿岸的村落 , 比如洛古河、马伦、鸥浦 , 如果碰到了来不及去大医院救治的重病人 , 便就近送到苏联去了 , 比如加林达、乌苏蒙 。 虽说过界是不允许的 , 苏联那边有岗哨 , 但他们看见抬来的是病人的话 , 就会让我们入境 。 老潘是个党员 , 又是经营所的领导 , 按理说不管我和孩子是死是活 , 该把我往开库康送 , 免生麻烦 。 但老潘就是老潘 , 他一点儿也没犹豫 , 立马吩咐人套马爬犁 , 准备担架 , 领上崔大林 , 把我用两床棉被包裹上 , 去了苏联 。 那个小村当地人叫它“列巴村” , 列巴就是“面包 ”的意思 。 苏联人喜欢吃列巴 , 夏季时能从江边闻到对岸烤面包的香味 。 那时黑龙江还封冻着 , 省却了渡船的麻烦 。 我们一越边界 , 苏联岗哨的两个士兵就端着枪跑来了 , 没谁会说俄语 , 老潘指着马爬犁上的我 , 拍了一下我的大肚子 , 然后摇摇头 , 苏联士兵便明白这是遇到难产的病人了 , 点了点头 。 其中的一个带路把我们送到了医院 。 那家医院虽小 , 但设施全 。 接诊的是个年岁很大的男医生 , 胡子都白了 。 他看了看我的情况后 , 先是给我打了一针 , 然后给我做了剖腹手术 , 取出了个哇哇哭叫的胖男娃 。 他快十斤重了 , 怪不得我生不下来呢 。 老潘一看母子平安 , 一个劲儿地给那个医生作揖 。 由于出来匆忙 , 我们什么礼物也没有带 , 老潘有块手表 , 他从腕上撸下来 , 送给医生 , 人家笑笑把表又套回他手腕上了 。 老潘满身翻 , 翻出半包烟和两块钱 。 钱是人民币 , 给他也不能使 , 老潘就把烟递给医生 。 医生指了指我 , 摆摆手 , 示意在病人面前不能抽烟 。 由于开了刀 , 当天不能返回 , 我们在那儿住了两天 。 苏联医生招待我们吃喝 , 还帮我们喂马 。 医院的女护士给我带来了鸡蛋和面包 , 还送给孩子一套棉衣裳 , 蓝地红花 , 怪好看的 。 临走的时候 , 我很舍不得 , 我亲了女护士 , 也亲了给我做手术的男医生 。 岗哨的士兵拿出一页我们谁都看不懂的纸 , 让老潘在上面签了字 , 按了手印 。 回到小岔河林场后 , 老潘就去了开库康 , 辞他的所长去了 。 他说自己无组织无纪律 , 为了让老婆平安生产 , 越了边界 , 不配做所长了 。 但组织上只给他一个口头警告 , 没处分他 。 他从开库康欢天喜地地回来了 , 买了二斤喜糖 , 给小岔河的每户人家都分发了几颗 。 这孩子是在苏联生的 , 我们给他起的大名是“苏生” , 小名呢 , 就叫蚂蚁 。 老潘说不是因为猪油中的蚂蚁滋养 , 他的精血不会那么旺 , 致使我怀的胎儿壮得生不下来 。 苏生是几个孩子中长得最漂亮的了 。 宽额和浓眉随老潘 , 高鼻梁和上翘的唇角随我 。 眼睛呢 , 既不随我 , 也不随老潘 , 不大不小 , 黑亮极了 , 老潘说随蚂蚁 , 他非说蚂蚁的眼睛亮 。 小岔河的人都喜欢他 , 说他生就一副富贵相 。 人们很少叫他的大名 , 都爱叫他的小名 。 蚂蚁四岁时 , 崔大林结婚了 。 小岔河来了个皮肤白净的女教师 , 叫程英 , 扬州人 。 也许是江南的水土好吧 , 她长得才俊呢 , 杨柳细腰 , 俏眉俏眼的 , 两条大辫子乌黑油亮的 , 在肩后一荡一荡的 , 荡得男人们心都慌了 。 有三个人追求她 , 一个是开库康小学的老师 , 一个是小岔河林场的技术员 , 还有就是崔大林了 。 最后她还是嫁给了崔大林 , 人家说程英是看上了崔大林家祖传的一只镶着绿宝石的金戒指 。 在当地 , 结婚前夜有“压床”的习俗 。 所谓“压床” , 就是找一个童子 , 陪新郎倌睡上一夜 。 据说这样婚床才是干净的 。 崔大林和程英都喜欢蚂蚁 , 就让他去压床 。 一般四岁的孩子 , 离不开父母的怀儿 , 可我们跟蚂蚁说 , 让他跟崔叔叔睡一夜的时候 , 他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。 崔大林抱他走的时候 , 蚂蚁还问 , 我是睡崔叔叔呢 , 还是睡程阿姨?把我和老潘笑得哇 , 说 , 你要是睡了程阿姨 , 崔叔叔就该打你的屁股了!蚂蚁没压好床 , 崔大林说 , 这孩子突然肚子疼 , 哼唷了一宿 。 到了天明 , 这才消停了 。 老潘去接蚂蚁的时候 , 他的肚子已经好了 , 他还拿着赏给他的两块压床钱 , 跟老潘说他能给家里挣钱花了 。 崔大林的婚礼才热闹呢 , 小岔河林场的人都到场了 。 那是一个夏天的礼拜天 , 我们在屋外搭起帐篷 , 支上锅灶 , 女人们七碟八碗地做菜 , 男人们喝酒 , 孩子们咂着喜糖做游戏 , 一直闹腾到晚上 。 年轻的小伙子又去闹洞房 , 把新郎新娘折腾到了天明 。 我们在婚礼上见到了新娘子手上戴的戒指 。 金戒指上果然镶着颗菱形的绿宝石 , 那宝石看一眼就让人忘不了 , 是那种没有一点儿杂质的透亮的绿 , 醉人的绿!我们这些女人拉着程英的手 , 个个看得“啧啧”叫 , 羡慕得不得了 。 有人说它值一栋好房子 , 有人说它值一车皮红松 , 有人说它值五匹好马 , 还有人说它值一千丈布 。 只要是我们能想得到的好东西 , 都被打上比方了 。 从那以后 , 我们见到的程英就是手指上戴着绿宝石戒指的样子 。 她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 , 学生们都说那字被映得一闪一闪的 。 冬天时 , 她戒指上的那点儿绿看了让人动心 , 好像她的指尖上藏着春天 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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