迟子建:《一坛猪油》( 二 )


这天晚上 , 雨停了 , 月亮出来了 。 第二天早晨 , 鸡还没叫 , 司机就吆喝我们上路了 。 当我抱着猪油坛子上汽车时 , 看见店主的老婆站在车旁 。 她受伤的额头上贴着一块药布 , 脸是灰的 。 她见了我叫了一声妹子 , 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 , 让我留下那个坛子!她说这一夜想明白了 , 要是一个男人身边活物死物都不让他喜欢 , 这男人就等于活在阴天里 , 她不想看她男人以后天天阴沉着脸 。 说完 , 她哭了 。 我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 , 司机把店主找来了 。 店主听说他老婆下跪是为了给他要坛子时 , 受感动了 。 他把老婆拉起来 , 说 , 下了三天雨 , 地上潮气大 , 你有关节炎 , 要是跪犯了病 , 自己遭罪不是?你要是想跪 , 晚上就跪我的肚子上 , 那儿热乎 。 他那话 , 把围观的人都逗笑了 。 店主对我说 , 好看的东西都是惹祸精 , 咱不要那个玩意儿了 , 你快抱着走吧 。 他嘴上这么说 , 可他看坛子的眼神还是留恋的 。 我们离开老鸹岭客栈时 , 太阳冒红了 , 店主搀着他老婆回屋了 。 我的眼睛湿了 , 觉得这个坛子没白用房子来换 , 真是宝物啊 。 大家看着他们夫妻和睦了 , 都跟着高兴 。 男人打口哨 , 女人哼着歌 。 鸟儿也跟着凑热闹 , 空中传来阵阵欢快的叫声 。 有人说 , 现在客栈没旅客了 , 店主一定是一进屋就脱了裤子 , 让他老婆上来跪肚皮啦!大家哈哈笑 。 我家老二问 , 肚皮那么软 , 能跪住人吗?一个黄胡子男人说 , 男人身上有根绳 , 用它拴女人 , 一拴一个灵 , 跪得住 , 跪得住!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。 老二凡事爱刨根问底 , 他问 , 那根绳在哪儿?快告诉我呀 。 我们笑了一路 。 傍晌午时 , 车停在潮安河 , 我们到一家小店简单吃了点儿东西 , 接着赶路 。 太阳落时 , 到了黑河 。 黑河是我今生到过的最大的城市啦 , 黑龙江就打城边流过 。 城里有高楼 , 有光溜溜的马路 , 有吉普车 。 街上骑自行车的人多 , 让我觉得这个地方挺富裕的 。 一些女人穿着裙子 , 露着腿 , 看得出这个地方挺开放的 。 客运站就在码头边 , 车还没停下来 , 我就望见了码头上的客船和货船 。 往上游漠河去的船每星期有两趟 , 一趟大船 , 一趟小船 。 那儿的人管大船叫大龙客 , 小船叫小龙客 。 我们到的当天上午 , 小龙客刚走 , 大龙客要两天后才开 。 我乐意在黑河耽搁两天 , 想着这次到了老潘那里 , 一头扎进大山里 , 指不定哪年哪月再出来呢 , 我得给脑子里攒点儿好风景 , 空落时好有个念想啊 。 买了船票后 , 我就领着孩子逛商店 , 买了二十尺蓝色斜纹布、五尺平纹花布 , 想着过年时给孩子们做新衣 。 黑河的对岸就是苏联 , 有家商店有苏联围巾卖 , 我看着花色和质地都好 , 又不贵 , 给自己买了一块 。 除了这些 , 我还买了几条肥皂和几包蜡烛 , 把手里的钱基本花光了 。 上船时 , 兜里只剩六块钱啦 。 不过那时的钱真顶用呀 , 我们娘儿几个在船上吃一顿饭 , 一块钱就够了 。 大龙客比小龙客慢 , 又是逆水走 , 该是一天到的路 , 走了两天 。 坐船比坐敞篷汽车要舒服多了 , 稳当 , 又风凉 。 白天时 , 我领着孩子站在船尾看山水 , 看江鸥 , 也看船上的厨子捕鱼 。 那时的鱼真旺呀 , 撒下一片网 , 隔半个钟头起网 , 起码能弄到一脸盆鱼 。 孩子们玩儿得高兴 , 到了下船时 , 个个都舍不得 。 我们下船的地方叫开库康 , 有人把它念白了 , 就成了开裤裆 。 老潘所在的小岔河经营所 , 离开库康还有五十多里呢 。 一下船 , 就有一个瘦高个儿的小伙子走上来问我 , 是潘大嫂吧?我说是啊 。 他说 , 我叫崔大林 , 潘所长让我来接你 , 我等了一个星期了 。 我对他说 , 这一路出来不顺当 , 在老鸹岭遇雨耽搁了三天 , 在黑河等大龙客又耽搁了两天 。 小伙子说 , 我还想呢 , 要是这趟船再等不来你们 , 我就回林场了 。 崔大林接过我怀中的猪油坛子 , 说 , 潘大嫂 , 你可真能耐 , 领着仨孩子 , 又倒火车又换船的 , 还捧着个坛子!这崔大林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机灵 , 会说话 。 他说他是林场的通讯员 。 我跟在崔大林身后去客店的时候 , 心里想 , 老潘当了所长了 , 看来在这里干得不错呀 。 可他在信上一个字也没透露过 。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, 好事坏事都不爱跟女人说 。 大龙客在开库康停了二十分钟 , 接着走了 , 它还有三站到终点呢 。 我们在开库康住了一宿 , 第二天一大早 , 就上路了 。 崔大林准备了一副担子 , 挑着两个箩筐 。 他让老二坐在前筐 , 说是男孩子皮实 , 不怕日头 。 老小坐在后筐 , 说是有他的身影做着阴凉 , 老小在后筐就不会觉得太晒 。 他还把我们带来的东西分装在两个箩筐里 。 他挑着担子在前 , 我和老大跟在后面 。 我把猪油坛子放在背篓里 , 背在肩上 , 比抱在怀中要得劲儿多了 。 要是轻手利脚地走五十里路 , 也得多半天 , 何况我们挑担背篓的 , 走的又是林间小路呢 。 崔大林虽然有力气 , 但他每挑个半小时左右 , 也要停下来喘口气 。 歇着时 , 老大爱问 , 还有多远?崔大林总是说 , 快了 , 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 。 那时山上的树真多啊 , 水桶那么粗的落叶松和碗口粗的白桦树随处可见 。 林子中的鸟儿也多 , 啾啾地叫得怪好听 。 渴了 , 我们就喝山泉水 , 饿了 , 就吃上一把从开库康客店买的炒米 。 林子里的野花也多 , 老小坐在后筐里 , 时不时伸出手揪上一朵 , 不管是红百合、白芍药还是紫菊花 , 只管往嘴里填 。 我怕有些不认识的花会药着她 , 只让她吃百合花 。 大概她嘴里有了花香的缘故吧 , 蝴蝶和蜜蜂爱往她嘴丫飞 , 她哇哇叫着 , 挥着小手赶它们 。 要说林中什么东西最厌烦人?那就是蚊子、瞎蠓和小咬 。 它们都是爱喝人血的家伙 。 我们走着路的 , 它们难下口 , 坐在箩筐里的老二和老小可就遭殃了 , 到了中午 , 我发现老二的左眼皮让瞎蠓给咬肿了 , 他看上去一只眼大 , 一只眼小 。 老小呢 , 她的脖子和胳膊让蚊子叮了好多处 , 起了一片红点儿 。 我心疼坏了 , 心里忍不住埋怨老潘 , 他也不想着我领着仨孩子一路有多辛苦 , 只打发个人来 , 真心狠啊 。 想着到了那里后 , 一定不和他睡一个被窝 , 晾着他 。 我们拖拖拉拉走到下午 , 忽然听见密林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。 崔大林放下担子对我说 , 这一定是打猎的鄂伦春人 。 果然 , 一忽的工夫 , 就见一匹棕红色的马从林子中蹿出 , 马上是一个挎着猎枪穿着布袍子的鄂伦春人 。 他见了我们 , 跳下马 , 问崔大林我们要去哪里 。 崔大林说去小岔河经营所 , 鄂伦春人说他可以用马送我们过去 。 我让崔大林卸了担子 , 把箩筐吊在马上 , 但崔大林说他不累 , 非让我和老大骑马 。 老大胆子小 , 不肯骑 。 我也没骑过马 , 但看着马还算温顺 , 再说我累得不行了 , 看见马跟见了救星似的 , 就背着猪油坛子壮着胆上马了 。 刚上去时晃悠了几下 , 走了一会儿 , 就习惯了 。 开始时鄂伦春人帮我牵着马 , 后来他看我骑得稳 , 就去抢崔大林的担子 , 说是换换肩 , 让他歇一歇 。 鄂伦春人的心眼儿真是好使啊 。 山中的路坑坑洼洼的 , 走这样的路 , 再有经验的马 , 也有失蹄的时候 。 在马上自在了一个多钟头后 , 我们经过一片裸露着青石的柳树丛 。 没想到马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 , 它一侧歪 , 我从马上掉了下来 。 我倒是没怎么伤着 , 就是胳膊肘和膝盖破了点儿皮 , 可是那个猪油坛子可怜见的 , 摔碎了 。 一想到坛子抱了一路 , 快到地方却出了事了 , 我哭了 。 心疼白花花的猪油 , 更心疼那个漂亮的坛子 , 早知如此 , 还不如把它留在老鸹岭客栈呢 。 崔大林见我哭 , 就安慰我 , 说是把坛子的碎瓷拨拉开 , 猪油还是能吃的 。 他把能盛油的东西都拿来了 , 闷罐 , 碗 , 一把一把地往里划拉猪油 。 这些器物满了后 , 我把老潘弟弟送的油纸伞打开 , 把余下的猪油收进伞里 。 好端端的猪油沾上了草 , 一些蚂蚁在里面钻来钻去 , 我那心啊 , 别提有多难过了!但我凡事能看得开 , 想着这个坛子太美了 , 所以命薄 , 碎就碎吧 。 我说什么也不敢骑马了 。 鄂伦春人觉得过意不去 , 他对老大说 , 他可以抱着他一同骑在马上 , 老大吓得连连说 , 我走得动 。 鄂伦春人要把坐着老二和老小的箩筐吊在马上时 , 他们也都哇哇叫 , 不愿意 。 他们一定是怕像我一样被颠下来 。 结果这匹马最后驮着的只是散装在背篓中的猪油 。 怕它们互相磕碰着 , 鄂伦春人捋了几把青草 , 把它们掖在闷罐、碗和半开的油纸伞之间 。 每走半个小时 , 他就去换崔大林 , 帮他挑会儿担子 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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