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朵:南方中国的史诗——我读《国镇》( 二 )


他写那位扎花圈的母亲,“像冥路上的掌灯人,见惯不惊于各色各样的死亡”,仿佛一位见过无数血雨腥风的大地母亲,为她的儿女们扎着白色的花朵,为他们的末日准备着灿烂的葬礼 。他写叶老师对爱情的感恩:“之前他已经很多次跨过这个小河,从未发现这些跳蹬子,竟然饱含这么多的善意 。此刻,他像面对一列石佛般,对这些庄重慈祥的石头,充满了感恩 。”多么奇妙的意像,刻画着一位读书人对世界诗意般的内心领悟 。他写土家吊脚楼:“沿岸人家的彩廊都在河上,靠下面斜撑着一些石柱木头维持平稳 。这样的民居,大家习称为吊脚楼 。看似东倒西歪摇摇晃晃,看得久了,才知道正是这样的互相依靠,支撑了半边街的屹立 。”他写筑巢的鸟儿:“燕子必须筑巢于人家梁上,材料是泥土;一口一口衔来,唾液化胶,缝补着记忆中的老家 。”夜色中乌鸦的啼叫:“一如坟头发出的男低音,一个逝者的叹息,九泉之下不肯瞑目的叫声 。没有人能听出其中的方言方音,却都能领略出其中的惊惶与恐惧……其啼鸣若悲若喜,是警告亦是预言;更多的时候,其实是一个饿鬼面对即将呈上的三牲六畜,所压抑不住的抚掌大笑 。”奇异的想象,兼含诗意和寓意,如泣如诉,我一时恍惚,以为是在读唱一首巴山夷水的悲壮傩戏 。
他写巫师面对跪拜的无情命令:“迟疑片刻,覃端公仿佛习惯了这样的仪轨,两双手缓缓撩起自己的长袍前襟,轻轻地跪倒尘埃 。他更像是坐在自己的小腿上,然后弯腰附身,苍老的头颅紧贴地面,一点点向胸腔缩进去 。”这是如何敬畏天地、长期修炼的灵魂才能达到的谦卑轻盈啊 。他写焚书的大火:“黄昏时,火势未尽,不断有人投来新的旧书 。殷老大和几个大汉,又从三教寺抬来几尊木雕,分别是释迦摩尼、孔子和老子的坐像 。由于木头太大,坐在火堆里一时难以烧着,狼烟滚滚,连天边的余霞似乎都被染红 。远远望去,就像是正在火化三个涅槃的和尚 。”远古的圣哲,传统中国的智慧之身,此刻仿佛历史深处的人像,不动声色的看着乌合之众的狂欢,看着自己在火焰中倒塌,碎为粉尘 。
他写叶老师看着要把自己置之死地的学生:“远方的乌云正裹挟着雨水向此靠近,他石雕般站立桥头,手中的稻草人随风飘散 。一些红卫兵不敢靠近几乎疯癫的他,远远地抓起土坷垃扔他 。他纹丝不动地站着,毫不退让,呆滞的目光看向无望的天空 。一些稀泥巴打中了他的脸和身体,人群发出胜利的哄笑 。越来越多的泥巴石头飞矢般向他袭来,他已经完全不知道疼痛 。”震撼灵魂的场景!这座紧握稻草人般理想的石雕,仿佛举着长矛的唐吉可德在风里飘散,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忘却了被鹰喙啄食的疼痛 。当人群发出胜利的哄笑,他疯了,在痛苦中无法动弹,他的目光呆滞,向天空投掷着不解和悲愤 。
读到这些段落,我想起了当代诗人杨键的长诗《哭庙》:我们抬着血淋淋的孔子像,/我们抬着血淋淋的孟子像 。/我们抬着 。/我们抬着私塾老师张二先生被打死的瘦遗体,/我们抬着凌云寺老和尚银杏树下自绝的遗体 。/我们抬着 。/我们抬着孔子像和孟子像,/我们抬着张二先生和老和尚 。/我们抬着,/抬着 。/只剩下走动的形体,/只剩下水面的风声,/其实已经死去 。(摘自《三哭》)
野夫和杨键,两位固守着历史冤魂之滴血悲心的当代作家,分别用散文和诗歌的语言,写着他们内心深处最沉痛的哀哭,在这些亡魂面前祭洒着哀伤的文字 。在以《江上的母亲》和《地主之S》为代表的一系列散文中,野夫郑重地书写着死亡,为逝者戴上尊严的冠冕;同时,死亡是结束,也是开启,是一个作家与读者共同寻找历史烟云和人性深迹的契机 。这种写作的动力一直延续到《国镇》这部小说里 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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